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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攪汗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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砍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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整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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曬紙
寫在麻紙上的“中華第一帖”
2012年6月26日,國家文物局發布《第二批禁止出國(境)展覽文物目錄(書畫類)》。目錄上名列第一的,就是北京故宮博物院的鎮館之寶,出自西晉文學家、書法家陸機筆下的《平復帖》。
2002年,國家文物局發布第一批禁止出境的文物目錄。目錄中有陶器、青銅器、石雕等一級文物64件,書畫尚不在其列。第二批禁止出境的歷代37件書法、字畫,件件都是孤品絕品、無價之寶。《平復帖》是陸機寫給一個身體多病、難以痊愈的友人的一個信札,其中有“恐難平復”字句,因此得名。紙本墨筆《平復帖》高23.7厘米、寬20.6厘米,不過半張《忻州晚報》大小,全帖只有84個字。《平復帖》是中國古代存世最早的名人書法真跡,向有“中華第一帖”之譽。
《平復帖》能留在中國,還有一個傳奇故事。
《平復帖》面世后,千百年來一直被歷代書畫名家、帝王顯貴追捧。北宋末年入宮,“靖康之變”后流入民間,乾隆時又進入宮廷,最后落到恭親王奕訢的孫子溥儒手中。溥儒雖為皇族,但于書畫卻造詣極高,民國時與張大千齊名,有“南張北溥”一說。民國成立后,恭王府斷了經濟來源,溥儒遂陸續變賣手中的文物字畫。1936年,溥儒將唐代大畫家韓干的名畫《照夜白圖》賣給外國人(現藏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)。得知國寶流向海外,急壞了一個人,他擔心溥儒將《平復帖》也賣給外國人。此人立刻委托張大千,向溥儒表達了購買《平復帖》的愿望。
這個人,就是“民國四公子”之一的張伯駒。
“民國四公子”是民國時期四位有名的世家子弟,一般指袁克文、張伯駒、張學良、盧小嘉。袁克文是袁世凱的二公子,盧小嘉是軍閥盧永祥的兒子,盧公子做過最出名的一件事,就是綁架過上海灘的“流氓大亨”黃金榮。張學良不必說,張伯駒的父親張鎮芳是袁世凱的親信,張、袁還有親戚關系。張鎮芳清末任直隸總督,民國又任河南都督。有這樣的家庭背景,張伯駒從小生活優渥,精通詩詞歌賦、鑒賞收藏,經常為了一幅字畫一擲千金。
得知張伯駒想買《平復帖》,溥儒開出20萬銀元的天價。為了不使國寶流失,張伯駒一咬牙,居然把自己在北京居住的幾進四合院連同一批珍貴字畫作價20萬賣掉。可當他拿著銀行本票面見溥儒時,溥儒認為奇貨可居,又說什么也不賣了。
轉年,溥儒母親去世,為了給老人辦一場風光的葬禮,溥儒到處借錢。聽到這個消息后,張伯駒又找到京城藏書大家傅增湘為說客,最終雙方以4萬銀元成交。
故事還沒有完。
1941年春,張伯駒在上海法租界被匪徒綁架。劫匪向張伯駒的夫人潘素索要200根金條,否則就撕票。張伯駒知道綁匪是沖著《平復帖》來的,找個機會對探望他的潘素耳語道:“《平復帖》是我的命,若是賣了它換錢贖我,我寧死也不出去?!睆埐x如此決絕,綁匪怕雞飛蛋打,最后將贖款減少到20根金條。潘素變賣了家里的土地、股票,再加上自己的金銀首飾,這才將張伯駒贖回家。
張伯駒夫婦舍命保護,“中華第一帖”安然無恙。新中國成立后,張伯駒將收藏的《平復帖》以及展子虔的《游春圖》、李白的《上陽臺帖》等國寶級字畫,全部無償捐給了國家。
1700多年前,陸機在一張麻紙上寫就《平復帖》。這時距蔡倫“蔡侯紙”的問世,過去了大約二百多年。蔡倫造紙,主要以苧麻和布頭為原料,所以“蔡侯紙”又叫“麻紙”。麻紙,就是中國最古老的紙張。麻紙制作工藝,被稱作中國造紙業的“活化石”。
定襄縣蔣村鎮蔣村,歷來有制作麻紙的傳統。中國造紙業的“活化石”,在蔣村卻是代代相傳、毫不稀奇。時代前進、時過境遷,現在,蔣村只剩下一家麻紙家庭作坊。作坊主胡志成今年七十六歲,作坊“抄紙”的師傅李晉廷,今年也整整七十歲。
蔣村麻紙故事(一)
如果沒有紙,人類至今還在黑暗中徘徊。
中國什么時候有了紙?目前尚無定論?!渡袝贰对娊洝贰墩撜Z》中,提到書寫材料,有“簡”“券”、有“帛”“札”,惟獨沒有“紙”字。成書于二世紀初的《說文解字》中首次出現了“紙”,該書作者許慎對紙的解釋是:“紙,絮也”——構成紙的植物纖維,看上去像白細的絲絮。
紙是纖維制品。把一張紙片放在高倍顯微鏡下,可以清楚地看到許多植物纖維不規則地交疊在一起。如何交疊?這就要靠水幫忙。植物纖維經過蒸煮和舂搗后,溶入水中形成植物纖維與水的混合液——紙漿。紙漿通過濾水的工具把水濾掉,其上就會留下一層薄薄的、植物纖維交疊而成的濕膜,濕膜干燥脫水后就是紙。
手工做麻紙有十幾道工序,可以分為兩個步驟:第一步,制造紙漿;第二步,紙漿濾水形成薄膜。這是蔡倫造紙的原理,也是千百年后蔣村人造麻紙的原理。
蔡倫造出麻紙后,迅速取代錦帛,成為中國古代抄寫的主要用紙。由漢至唐,麻紙一直是產量最大的紙,也是古人寫字作文的用紙。唐中前期,出現了以樹皮為原料造的紙即皮紙,著名的宣紙就是皮紙的一種。竹紙始于宋朝,以南方的毛竹為主要原料。制造竹紙成本低,所以一問世就很快取代了皮紙。古人書寫、印刷用紙,經歷了麻紙、皮紙和竹紙三個階段。但無論皮紙還是竹紙,其制作原理都類同于造麻紙,都是植物纖維的制品。
宋代以后,麻紙退出了書寫領域,制作麻紙的區域日趨縮小,以至于有人認為麻紙制造技藝已經失傳。孰知這門古老的手藝在山西忻州的定襄蔣村鎮、原平崞陽鎮卻不絕于縷、代代相傳,多少年間一直就是當地百姓的“飯碗”。若論當年造紙產業之盛,又以蔣村鎮的蔣村為最。
造紙術何時傳到蔣村,誰是蔣村造紙第一人?現在均不可考。比較公認的說法是,蔣村造紙始于明代,清中葉臻于鼎盛。民國初期,蔣村有造紙作坊110多個,從業者350多人,年產麻紙150萬刀(每刀100張),產值6萬銀元。其時比較有名的造紙作坊字號有德升恒、德太元、福和永、福順昌、萬和昌、萬盛昌等十幾個?!捌咂呤伦儭鼻?,蔣村800多戶人家,有200戶左右開紙坊。作坊從正月做到臘月,四季不停。各地商販趕馬車到蔣村拉紙一年往來不絕,近些的運往崞縣、五臺、神池、五寨,出省的運往河北、陜西、河南、內蒙、東三省。1985年,蔣村尚有做紙的“池子”230個,年產麻紙2.7萬捆(一捆20刀、2000張),產值141萬余元。
清末民初蔣村造紙業的情況,薄一波薄老在他的回憶錄《七十年奮斗與思考》中有所反映。
生計所迫,1900年前后,薄一波的父親薄昌福從定襄河邊鎮芳蘭村舉家遷到蔣村。薄昌福先在蔣村其妻弟的紙坊做工,后來和一位朱姓村民合伙開了一個叫“萬盛昌”的紙坊。薄昌福在紙坊領工做紙,朱某負責管賬,薄老的母親曬紙。到光緒三十一年(1905年),開了四五年紙坊的薄昌福攢下一筆錢,在村東頭周家堡子買下一個小院,后來又陸續置買8畝坡地,薄昌福這才算在蔣村扎下根來。
薄昌福的經歷,可以看作是當年蔣村村民生存狀況的縮影:農忙種地、農閑做紙,發不了什么財,卻也衣食無憂。如果勤勉勞作又精打細算,甚至可以買房置地。
蔣村麻紙故事(二)
工業革命前,紙的主要功能就是書寫。宋代以后,麻紙被更平滑、光潔、致密的皮紙、竹紙替代,麻紙的書寫功能基本喪失。不用來寫字了,麻紙還有什么用?
因為古老的工藝和獨到的手工,蔣村麻紙幾百年來以“薄、韌、耐”聞名遐邇。薄,透明度高;韌,拉力度強而柔韌;耐,耐磨耐揉。在漫長的農耕社會,蔣村麻紙成為經濟實用的民間用紙。
首先是糊窗戶。五、六十年前,不要說農村,就是忻州城民居的格局,也是窗戶下方幾個固定了的玻璃窗,其上就是一格一格的窗欞。用蔣村麻紙糊窗欞,因其透明度較高,只要有陽光屋里就不會晦暗。夏日清晨,眼瞅著窗戶紙由青黛而灰白,別有一種意境。窗戶糊上蔣村的麻紙,隔風、防寒不說,雨打、風刮也輕易不會破。窗戶紙一般一年糊一次,糊新窗戶紙的時候,年也就來了。窗花只有貼在新窗戶紙上,才有過年的氣氛。
胡師傅說,當年,原平同川的梨農每年都要到蔣村買麻紙。買回麻紙除了糊窗戶主要是裱梨筐,梨筐裱兩層麻紙,筐里的梨冬天也凍不了。過去各村的油坊也是用麻紙大戶,竹編的油簍裱一層麻紙、用豬血刷一遍,再裱一層、再刷一遍。用蔣村麻紙裱好的油簍,裝卸擠壓磕碰,幾十年不漏一滴油。
其次是“打幔子”?!搬W印保弥莘窖裕褪怯眉埡透吡欢捵龀傻木邮业捻斉?。幾十年前人們都住平房,新房落成要“打幔子”,舊房拾掇更得重裱頂棚。這時,蔣村麻紙的“韌”就派上了用場。蔣村麻紙有“筋骨”,拉扯不斷,用蔣村麻紙打的“幔子”牢靠堅固、耐久平整。
第三是記賬。過去商鋪、店戶,記賬是一等一的大事。往來流水、進貨銷貨、賒賬還賬,必須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、毫厘不差。蔣村麻紙吸墨性能好,保存時間長,能抵擋蟲蛀風蝕。一本賬,不知道要翻來覆去記載多少筆,生意人外出還要放在“搭褳”里。這時候,蔣村麻紙“耐”的特點就顯示出來,再揉搓,賬本也不會爛。
第四是“寫仿”。蔣村麻紙“吃墨”,用毛筆在其上寫字不“洇墨”,因而成為當年忻定原一帶小學生練毛筆字的用紙。
當時還有一種價格同樣低廉的機制“粉連紙”,但這種紙太過光滑,墨跡一下干不了,弄得小學生手上臉上烏漆麻黑。
第五,制作“歲頭紙”。家中老人去世,忻州舊時風俗要掛出“歲頭紙”。將麻紙剪成條狀,條數與逝者年齡相同??稠揭桓竟?,將“歲頭紙”縛于棍上“男左女右”懸于大門外。掛“歲頭紙”除表示哀悼外,還有“訃告”的作用,看到的人可從其懸掛的位置、條數知曉逝者的年齡、性別。
除以上用途,蔣村麻紙還有一些特殊的功用,恐怕就更不為人所知?!陡呤衷诿耖g》這個系列,介紹過做戲劇頭盔的定襄宏道鎮的梁文廷師傅。梁家祖傳做頭盔,制作頭盔的紙板只用蔣村麻紙。這是因為蔣村麻紙質地均勻細密、纖維細而長、著色性能好、不易被蟲蛀、紙質輕而韌度強。其他地方做頭盔多用草紙板也叫“馬糞紙”,無法與蔣村麻紙相比。
蔣村造紙術
2009年,“蔣村苧麻造紙技藝”列入山西省第二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。
從麻到麻紙,要經過十幾道工序而且完全是手工。
備料——麻皮、舊麻繩、舊麻袋。
剁料——麻料用水浸泡濕透,用斧子剁成二三厘米長的小段。
淘洗——將剁好的麻料放入水池,淘洗時用木棍翻攪。池水渾濁后放掉,再加入清水翻攪直至排水清澈。
碾料(初碾)——淘洗好的麻料放入石碾槽中加清水碾壓,將麻料碾碎。
拌石灰——碾好的麻料中按一定比例加入生石灰漿,在池中均勻攪拌,這道工序也叫漚料。
蒸料——將麻料連同生石灰一起放入蒸鍋中蒸五六個小時。
蒸料是為進一步去掉雜質,這道工序蔣村人也稱之為“餾麻”。過去,“餾麻”一般在夜間進行,麻料要在鍋中燜上一夜。蒸熟后的麻料變輕、變綿、變白。
洗料——麻料蒸后收至“攪柜”中,用清水反復清洗。這道工序也叫“脫灰”,目的是將麻料中的石灰洗盡。
碾料(細碾)——脫灰后的麻料幾經搓洗,已變成糊狀物。此時麻纖維素還包裹著一層外殼,需經過碓搗或石碾,讓纖維素充分暴露。
“餾”后的麻料放入石碾槽中加水碾壓,麻料在水碾的過程中纖維素的外殼被碾破, 麻絲因此分離得更細、更柔韌,“餾麻”時殘留的石灰也在這道工序進一步“脫灰”。經過反復碾壓,麻料纖維完全散開,變得很細碎且呈白色糊狀。再繼續細碾使之進一步細膩白凈,得到的便是紙漿。
攪汗——紙漿用籮筐抬入抄紙作坊,將團塊狀的紙漿倒入摻有漂白粉水的“汗池”(紙漿池)中人工攪動。胡、李兩位老師傅相對而立,一人手持一柄“攪汗圪嘟”(類似于過去農田打坷垃用的木頭錘子。“圪嘟”,定襄方言,手握成拳狀)在池中奮力翻攪,直到紙漿在池中全部溶解。
抄紙——把抄紙的竹簾平放在紙床上,雙手分別握住紙床和竹簾的兩邊前傾浸入紙漿池,前后晃動兩三次后水平提起,竹簾濾水,紙床上就會留下一層麻纖維薄膜——一張濕紙。抄紙是造紙的關鍵,抄紙技術也最不好掌握。
壓紙——紙床一分為二,一次抄出兩張濕紙,疊放在抄紙池旁的臺子上。抄出兩疊各500、共1000張濕紙的時候要壓紙——壓榨濕紙中的水分。
曬紙——把粘在一起的濕紙揭起來,一張張貼在曬紙的白灰墻、水泥墻上把濕紙曬干。過去紙坊還壘有火墻,冬季烘干紙時所用。
揭紙——夏日午后氣溫高,紙曬出去十幾、二十分鐘就干透了。把紙從墻上揭下來,100張為“一刀”、20“刀”為一捆。
保護“中國最古老的紙”
胡師傅家的院子前后兩進,前院除了出路都開成了畦子。“小暑”前幾天,菜畦里西紅柿茴子白茄子蔥長勢正旺,隨吃隨摘。前院東墻和二進院南房的后墻分別是白灰墻和水泥墻,多年曬紙,墻上留下深深的印子。
二進院的南房,就是胡家抄紙的紙坊。南房前用塑料布搭起一個低矮的小棚,棚里用濕布苫著加工好的玻璃纖維。現在,除非訂做,胡師傅都是以玻璃纖維為原料做紙。原因無他,做麻紙成本高、售價低。玻璃纖維紙的制作工藝跟做麻紙差不多,其功用亦類同于麻紙。
一進紙坊,就看見暗黑的墻上貼著造紙行業“祖師爺”蔡倫的牌位。紅紙剪成佛龕狀,鄉間畫工粗陋,“祖師爺”的形象只能說大概有個意思。畫像兩旁,歪歪扭扭各寫一行毛筆字,左寫“漢朝科甲第”,右寫“清封玉亭侯”。
胡師傅說,這副“對聯”是祖輩傳下來的,為什么這樣寫,匠人們也不大清楚。蔡倫是東漢時人,而科舉制在隋唐時才具雛形,蔡倫跟“科甲”沒有關系。蔡倫少年入宮為宦官,因侍衛有功,東漢鄧太后封其“龍亭侯”,看來“玉亭侯”為“龍亭侯”之誤。至于“清封”,又把蔡倫封侯的時間推遲了一千幾百年。
胡志成十五、六歲時就到集體的紙坊做工。當時蔣村大隊分成十三個生產小隊,胡師傅在一隊的紙坊。紙坊的大小,主要看有幾個抄紙的“池子”。一個抄紙池,蔣村人叫“一支汗”,當時一隊有三支“汗”。一隊紙坊其時有師傅、小工八九個人,砍麻的一人、洗麻的二人、碾麻的二人,一人抄紙、兩人曬紙、揭紙。在紙坊做工掙工分,生產隊核定每造一捆紙記16個工。抄紙師傅掙得最多,抄一刀紙掙4分工,曬一刀紙只掙一分半。技術好、年富力強的師傅,一天可抄六七刀紙。
胡師傅從砍麻、洗麻做起,當了抄紙師傅后,一年可掙400多個工分。因為一年中不是天天做紙,這個收入就不亞于天天出勤的強勞力。
最近兩年,胡師傅抄不動了,雇用本村的李晉廷師傅抄紙。一個紙坊,一個老板、一個雇工,加起來146歲。
采訪的時候,胡志成、李晉廷,這兩位目前可能是中國最年長的手工造紙師傅,給我們演示了“抄紙”和“壓紙”的技藝。
抄紙用的紙床,胡師傅叫“簾架子”,抄紙用的竹簾,胡師傅叫“簾片子”。簾架子用白松打制,長年累月水浸不會變形。簾片子是手工造紙最重要的工具——毛竹破成細竹棍,桐油煮后一根根用線穿起來。竹棍之間的間隔不可過密,過密不利于濾水;也不可過寬,過寬紙就“抄”不住了。制作簾片子也是一門老手藝,現在幾近失傳。胡師傅紙坊的墻上,掛著好幾個用壞的簾片子。胡師傅、李師傅不會制作簾片子,但維修不在話下,因此也從來沒有誤過手。把簾架子簾片子合二為一、抄紙時手握二者的木棍,胡師傅叫“捏尺”。捏尺的長度與簾架子、簾片子的寬度相等,用棗木、杏木打制,耐磨耐損耗。
如果不了解造紙的原理,看老師傅們抄紙,就像看“變戲法”。
胡師傅系上圍裙,上身微躬,雙手張開緊握捏尺,簾架子、簾片子在捏尺的捏合下繃得平平展展。身體一傾一仰,簾架子、簾片子隨之在紙漿懸浮液中前后擺動。猛然提起,簾片子濾水瀝瀝拉拉,上面留下一層極薄的灰白色薄膜,紙就這樣“抄”了出來。
胡師傅說,有的抄紙匠“抄了一輩子也抄不好”。這是因為簾片子浸入紙漿懸浮液的深度和次數,直接決定抄出紙張的厚薄和質量。淺嘗輒止,抄出的紙薄且密度不夠;過猶不及,紙厚纖維多,蔣村麻紙“薄”也即透明度高的特色便蕩然無存。抄紙師傅的手上功夫,就在看似不起眼的一傾一仰、一落一起間顯露無遺。“抄了一輩子也抄不好”,不是說這抄紙師傅不用心、不用功,實在是掌握任何一門技藝都得有悟性。悟性不夠,可憐這匠人做一輩子也是“二把刀”。
抄夠一千張紙就要壓紙,莫非邊抄紙還要邊在心里計數?這個“外行”問題一提,胡師傅哈哈大笑,說,你湊近來再看看。
壓紙平臺的邊緣,鑲一塊巴掌寬的木頭。木頭上面橫豎刻一些道道,橫豎相交形成的空格內,放兩枚狀若圍棋子、顏色一深一淺的小石頭。天長日久,石子兒上似乎已經有了包漿。原來,老師傅們每抄一張紙扭身放紙到壓紙平臺的時候,都要撥動一下石子兒。這塊橫豎道交織的木頭,其實是一個微型的“算盤”,石子兒就是“算盤珠子”。逢十進位、逢百上一格,撥動石子兒500次的時候,兩枚石子兒就到了一個固定位置,提示師傅抄了500次、一次兩張共1000張——可以壓紙了。
看胡師傅抄紙,注意力全在簾片子上。胡師傅轉身撥“珠”的動作很隱蔽,若非專門提示,根本看不出來——勞動人民的智慧,體現在許多細節。
一“汗池”紙漿能抄出三捆紙也就是6000張。李師傅夏季每天早上五點半開抄,一小時差不多抄一刀。
壓紙也有講究,榆木大杠一頭壓在紙上,往另一頭壓石片不能一鼓作氣,得約摸兩分鐘壓一片。李師傅說,把石頭一股腦摞上去會“擰”壞紙。每塊石片五、六十斤重,李師傅70歲的人了,一哈腰穩穩抱起,身不晃、氣不喘。
時至正午,兩墩濕紙在重壓下厚度明顯見薄。胡師傅沖廚房吆喝一聲:“老婆子,出來曬紙了!”
胡師傅的老伴是嵐縣人,19歲時來到蔣村。跟了胡師傅后,曬了50多年紙。面對記者采訪,老人司空見慣:“忻州的、太原的記者來過些些(定襄方言,多的意思),采訪了半天也沒見電視上放。去年還來過山西大學、山西財大的學生,走時候還買了幾張麻紙,說是要把‘中國最古老的紙’當禮品送老師。”
在蔣村,曬紙一般是女人們的營生。曬一張紙掙6分錢,技術熟練的女工,一小時可曬兩刀紙200張,能掙12塊錢。
老胡妻子輕車熟路,把拉紙的獨輪車靠在墻上,左手執一棕皮刷子,右手在看似渾然一體的濕紙墩上輕輕一捻,一張濕紙就被揭了起來。用刷子托紙往墻上一貼,橫平豎直。刷子輕輕橫豎掠過紙面,這張紙便板板正正貼在墻上。
夏日午時氣溫最高,濕紙貼到墻上,肉眼可見顏色迅速變淡。十幾分鐘后,貼在墻上的紙張已然曬干。老胡妻子按順序一張張揭下來,每張紙“四棱見線,中間鏡面”——四邊方方正正,紙面平平展展——手工造紙,此時方才大功告成。
胡師傅做紙一甲子,堅持開著蔣村目前惟一的造紙作坊。老人家最切身的感受是:“幾十年消滅了幾千年”——像手工造紙這樣的行當,在蔣村從最后的曇花一現到眼下的碩果僅存,只過去短短三、四十年。胡師傅說,子女們早就不想讓他開紙坊了,一是父親年紀大了,二是一年辛辛苦苦幾個月,到頭只能落萬把塊。胡師傅現在堅持做,其實已經跟錢無關——做了一輩子,心里割舍不下。再有就是有老主顧上門,實在推托不得。
雖然是“無可奈何花落去”,但胡師傅、李師傅們還是看到了希望——為保護和傳承手工業造紙這個古老的特色產業,蔣村鎮政府投資280萬元,在蔣村北門外建起手工造紙展示工坊。工坊占地1900平米,建筑物突出晉北民居元素,工坊外巨大的碾料槽原汁原味,工坊內洗池、“汗池”、蒸鍋一應俱全,目前全部工程已進入掃尾階段。工坊落成后,前三年不收租金,鼓勵胡師傅這樣的作坊主入駐,完整再現手工造紙的全過程,吸引游客來蔣村參觀、體驗、購買產品。中國最古老的手工造紙技藝,將以嶄新的面貌重現在世人面前。
2003年,國家圖書館啟動《西夏文獻》等古籍修復工程。這些成書千年以上,歷經動亂、兵火、水患、蟲蛀僥幸留存至今的典籍用紙多為麻紙、皮紙,修復的時候因為找不到手工麻紙,只能從殘本破頁中裁取“天頭地腳”,拆東墻補西墻。加固書頁時要用一種極為輕薄的三椏皮紙,這種紙目前只有日本能生產,每平方米重量不到4克,售價近400元人民幣。
麻紙并非無用,因為信息不對等,失去了令其身價百倍、千倍的機會。
造紙“活化石”就在我們身邊,保護“中國最古老的紙”,不要讓它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斷絕,成為一種責任。
(責任編輯:梁艷)